藏傳佛教僧侶辯經時的拍掌手勢,據聞是有寓意的——以清脆的擊掌聲敲醒人們心中的慈悲與智慧。格西多傑詹杜(Geshe Dorji Damdul)接受我們訪問時,表示辯經有助增長智慧;而人越有智慧,便會越快樂。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,不過我們往往將快樂簡化成欲望的滿足。然而,格西指出快樂與欲望的滿足是有差別的。
藏傳佛教教學方式
辯經是藏傳佛教僧侶探討佛法的其中一種方式,它是藏傳佛教極為獨特的教學方法,在修習佛法上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。格西多傑詹杜指出:「辯經在修習佛法的過程中甚為重要,所以佛學院都把它列為必修課。」要修習這門必修課殊不簡單,參加辯經的學僧「要先背誦經典,碰到疑問時要向師長請益,然後把經典放下,才走上辯經場。」
辯經場大多設置在戶外的露天廣場,「學僧走到那裏,為他們曾研習過的某些議題辯論。」於辯經過程中,「答辯的僧人席地而坐,而提問的僧人則站立著,並以不同觀點及角度,向答辯者發難。」提問的僧人在發問時會做出抬腿、擊掌等動作,以一種看似來勢洶洶的攻勢,向答辯者追根究底。
格西解釋:「辯經的基本觀念,是提出問題與解答問題。」在辯論的過程中,發問者可以提出任何與佛法相關的問題。然而問題的呈現方式,須依循某些特定辯論模式,譬如說內容必須言之有據,使用的語言要精簡扼要,合乎邏輯結構等等。總之,「提問者藉由辯經的形式,嘗試提出經典的內在矛盾。當答辯者無法回應對方的質疑,即表示他所理解的道理不夠透徹。」
辯經有助證得涅槃嗎?
佛教中,各種方便的施設,無非是令眾生離苦得樂。從這面向來看,我們或許會產生疑問——到底辯經與涅槃有何關係?
格西認為兩者是有關係的,他闡述道:「基本上,透過修習戒、定、慧三學,能夠讓我們趨入於涅槃。戒是戒律,可以守護我們的身、語二業。定指禪定,能使我們一心專注。結合兩者的修習,能讓我們的身心獲得平靜,不至於心隨境轉、任它紛亂狂奔。」換句話說,守持戒律和修習禪定能收攝我們的身、語、意三業,繼而達至智慧的生起。
為進一步闡明戒律、禪定能夠引發智慧,格西以燭光舉例說明:「想像這間屋子裏點著一根蠟燭,屋外吹著風,風從窗戶吹了進來,把燭光吹得飄忽搖曳。」格西停頓了一下,繼而說道:「這樣微弱的燭光,是無助我們看清事物的。」他善巧地把燭光類比成智慧,說:「智慧可去除無明,不過我們的智慧就像那道微弱、搖晃的燭光一般,不足以讓我們去除無明的黑暗,乃至看清事物的真相。」
屋內的蠟燭,之所以變得微弱、搖曳,是因為屋外的風在吹動,那如何讓這根蠟燭不受風的影響,變得明亮呢?只需關掉窗戶。同樣的道理,「經由持戒和習定,我們便能夠調御我們的身、語、意;繼而點亮我們的智慧之光。而我們亦可藉由辯經提升智慧。」因為辯經的目的,並非要爭出個輸贏,而是透過辯論的過程,釐清自己在法義上的疑問,避免陷入思想的盲點,繼而提升、深化個人對佛法的領悟。只有在確切理解了法義,我們才能如理地實踐與領悟佛法。
誰偷走了我的快樂與自由?
「人越有智慧,就會越快樂。」格西平淡地說著。然而,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甚少把智慧和快樂扯上關係,甚至覺得兩者是截然不同的範疇,譬如說我們聽過「我想要快樂」,但鮮少聽說「我想要有智慧」。假如快樂和智慧有關連,那麼我們可以只注重快樂的追求,卻忽略智慧的培養嗎?
從格西的話語中,不難推度出其中所蘊含的意思——那是不可能的。他認為我們對快樂的認知多少存有盲點。一般來說,大家對快樂的認知,是藉由擁有某些事物而獲得的,譬如說擁有最新款的智能手機。格西從心理的層面分析這種快樂的來源,其實這是建基於「欲望的滿足」。「滿足欲望獲取的快樂是短暫的。」格西指出。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,要以滿足欲望來追求快樂,如同飲鴆止渴一般。
那麼,甚麼是快樂呢?格西徐徐說道:「快樂就是自由,完全的自由。」格西隨即區分自由的類別,「有的是指行動自由,譬如想要玩耍的小朋友被父母親限制,這時候我們會說小朋友的自由被限制了,他於是感到不快樂。」另一種自由是指「心靈的自由」,不自由的心靈也會不快樂,「譬如說,別人的破口大罵或無理指責,使我們勃然大怒、不快樂。陷入這負面情緒中,是難掙脫的,這意味著我們快樂的自由遭受限制。」
「是誰『偷』了我的自由和快樂呢?」格西自問自答,他說:「這是我們的憤怒,是它『偷』了我們的自由和快樂。那麼又是誰製造出如此這般的憤怒呢?我執,當我執出現時,憤怒隨即生起。」格西打趣說,我執就像一個「快樂的偷盜者」,它「偷走」了我們的自由與快樂。總之,人越有智慧,越能快樂;而快樂便是心靈的自由。人的心靈越自由,不受我執的牽絆,便是智慧的顯露。
既是無我,那誰在快樂?
快樂,是我們所追求的目標。然而,佛教的「無我」思想,指出不存在一個獨立、不變的我在追求快樂。既然如此這般的我不存在,那又是誰在經驗快樂呢?
《南傳彌蘭王問經》記載著彌蘭王與尊者龍軍的一段對話,有助我們釐清「無我」的意思。某天,彌蘭王前往拜訪尊者龍軍,向尊者問道:「尊者如何被人知?尊者何名?」尊者回答:「大王,我以龍軍被人知。同修梵行者呼我為『龍軍』。雖然父母取名叫『龍軍』或『勇軍』,但是那只是一個名稱、稱呼、名字、泛指而已。以『龍軍』為名的這個人(我)不可得。」
尊者龍軍的回答引起彌蘭王的連番疑問,彌蘭王問:「若人不可得,則誰給你們衣服等所需資具?又誰享受、誰護戒、誰習定、誰證果、誰作惡?」大王進一步逼問尊者,到底「龍軍」指稱到何者?是頭髮?是身毛?……尊者回答:「大王,以我來說,基於頭髮、身髮等遂成為『龍軍』的名稱、稱呼、名字。但是依真諦,於此人不可得。」
彌蘭王和尊者龍軍的對話所透露的是,「我」是因緣條件組合形成的個體,而這個個體被父母取名為「龍軍」,然而在這個個體裏,我們找不著任何永恆不變的實體(無我)。根據這段文字,我們便能解釋「既是無我,誰來經驗快樂」的問題,意即——快樂的「現象」是存在的,不過不存在某個實體在經驗永恆不變的快樂。
一切事物相互依存
佛教否定事物具有永恆不變的實體,但不否認現象界本身。如果把「否定自性」混亂成「否定現象」的話,便是一種過失。「否定存在著一種永恆不變的實體或自性,這種思想簡稱為『空』。但它不像虛無主義那般,否定緣起界的一切事物。」格西指出「空和緣起是一體兩面」,他以彩虹舉例說明:「掛在天空的彩虹雖然很美,但是如果我們走近它,細心觀察它形成的個別元素,便會發現找不到彩虹。彩虹是存在的,它是緣起的——依賴各種因緣條件,譬如說水滴、陽光、適當的距離等等形成的。」由於彩虹是因緣而生起的,所以它不存在任何自性。
因「緣」而生「起」正是緣起法則所傳遞的信息,格西說:「緣起的法則有兩個面向:相依和生起。相依,有別於單一、獨存;生起,有別於虛無。緣起法則道出,世間事物都是各種因緣相互作用的結果。」
格西接著說:「這法則排除了兩種觀點:虛無主義與絕對主義。虛無主義否認世間一切事物。絕對主義主張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獨存的,既然一切事物都是獨存的,那麼我的存在也不需要其他人。事實上,我們的生存是需要依賴他人的。」
緣起法則,排除了虛無主義和絕對主義兩種極端思想,故也稱為「中道」。綜合上面的解說,我們得到的結論是:空、緣起、中道談論的內容是一樣的。
*原文刊載於《佛門網》2016-10-11,https://goo.gl/eMkiU7